二
韶光即刻会意地走上前来。
“掌首说得是。”
两人此刻保持着并行,不急不缓的步速,明媚的阳光在后面投射出两道窈窕的剪影,交相辉映,极是相配。
“当初,是钟漪兰将那个芣苡对食给一个老太监,而我最终又将钟漪兰赶出宫。这样算下来,算不算是替她报了仇?”
此刻,司宝房的宫婢都在亭外静然等候,不明白为何停下来,却也不敢上前询问。韶光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其实两位掌首在局内共事多年,奴婢以为,余司宝多少会顾念旧情……”
“难怪早在换季之前,司衣房那边就赶着将披帛和挂缎制好。”
“马上都要立冬了,天气自是一日寒过一日。所谓立冬分为三候,一候水始冰,二候地始冻,三候雉入大水为蜃。比起外面,宫城里反倒还要冷着一些。”
东宫的雏鸾殿前,有一条宽阔的石子道,转个弯,是瑶雪亭。亭外的几道曲径首尾相连,雕栏玉砌,流觞曲水,围拢出一处仿造江南风韵建造而成的廊阁。廊阁四周有桥,桥面上一脉徐徐微风,桥下是一湖粼粼水色,还未封冻,仍保持着流动。
“东宫是要去,不过却要先去内侍监那里。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,也是我最信任的人。韶光,若我以后扶摇直上,你也少不了会跟着我一起飞黄腾达。”余西子面朝着朝阳,微笑的眼角,迸射出一派灿烂的圆光,“我知道你昔时伺候过朝霞宫,然而在内局这里,我未必给不了你那样的权势和尊荣!我真的希望,你能时时助我,事事上心,为我分忧解难。”
她挽着自己的那一双手,带着真意和诚挚,尚还温热着。
湖心岛乃内侍监所在之地,岸畔一侧矗立着连片的灰瓦屋苑,都是刚刚修葺好。而其中算是很堂皇的一间,也由敞屋改造成了二进院。
韶光轻声道:“奴婢只知道她是市井出身,家中并不体面。若论身份,如果不是嫁给赵公公对食,要做到三品夫人,恐是奢想。”
许是走得有些久了,身侧女子的脸上略有晕红,浓密睫毛下的眼眸却灿若明星,眼底光晕,夹杂着一丝奇异神采。
按照宫中规矩,在立冬之前,内局就要将各类品服和器物制备好,以作换季之用,各处均要配合。因着司衣房已无掌事,几位典籍女官就成了暂代,互相帮衬着,只求不耽误活计。
“钟漪兰一向自诩才貌过人,又因地位,在局内飞扬跋扈,从不把他人放在眼里。而今,经她一手打造的https://www.hetushu.comcom司衣房已经失势倾颓,尚服局从此四房变三房。在宫里面,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笑更讽刺的!倘若将来那司衣房能由我接手,就更是对她的嘲弄。我不能不去想。”
“韶姑娘在吗?”
那时候不求品阶升迁,也不计较功过得失,女孩儿家的一点儿小心思,纯粹得不染纤尘。
此刻,巳时刚到。
玉兰放下手中活计,笑意轻盈地迎上前来,“让掌衣亲自来送,真是折杀奴婢了!”说罢,吩咐宫人将东西搬进去,然后即刻命人奉茶。
“掌首说的是……之前曾任职司衣房典衣的女官?”
彼时进宫,年幼天真,懵懂而充满敬畏之心,也有年纪稍长的宫人这般谆谆教诲,自己略有错漏,即像孩子般委屈羞怯。
韶光看着她,“掌首是承认曾经算计钟司衣?”
“你在司衣房待过不短时日,对她知道多少?”
韶光想到此,抬眸望向走在前面的女官:一双纯银丝的绣履,随着步履翩跹,宫裙也随之摇曳生姿,带着几分盎然自得。
究是何时,竟变得如此相像……
青梅点点头,客气地托她代为问好。
都是专为赵福全新进宫的亲眷筹建的。
这是司宝房的掌首,尚服局的正五品女官,今日穿的是一袭珍珠白湖襦裙,外面套着湖蓝水色纱,带出婉约端庄之美。高绾的发髻,斜插着一支金嵌蓝宝石簪,额间佩戴的是银镀金串珍珠流苏,一张皎若满月的面庞,眉梢微挑,唇角扬笑。
因着天气的缘故,风变得越来越寒,阳光晒着脸皮,也是一阵热一阵冷。司宝房的宫人带着新锻造的宝器,在宫城内小心翼翼地走着,偶尔轻声细语,不敢过于喧哗。
“所以啊,凡事都要讲究机缘。”余西子扬着下巴,忽而开口。
玉兰往里面张望了一圈,并没见到那抹身影,于是摇头,“大抵是跟着余司宝去东宫那边儿了。最近因着芸妃娘娘要入主雏鸾殿,里里外外需要我们张罗和替换的东西很多。几位女官实在有些分身无暇。”
“话可不是这么说的。在宫里面,时运不济的人,被淘汰出局也是迟早的事。对吗?”余西子略挑眉道。
为首之人是掌衣青梅,算是新晋。现在司衣钟漪兰不在了,内局对司衣房掌首之职暂时没有新的任命,不知是重新选任还是从现有女官中选拔出一个,当值的桃枝和锦瑟因此都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。青梅品阶仅次于两人,也很有可能跟着升迁。
“余司宝的心情很好。”
青梅温言道:“都是分内事,太客气了。”
余西子仰面而笑,阳光过处,似有些忘乎所以的张扬。
“没错,成王败寇!”
“听说了吗?芣苡回宫了。”
余西子说罢,略微缓了脚步,而后侧眸——
“更何况依照当时的情形,即便我不谋算她,若被她抓住机会也不会放过我的。”余西子扶着红漆廊柱,视线渐渐飘到远处,“将心比心,在这内局之中,谁又比谁好到哪里去呢?就像你之前给我讲过的那句话,是怎么说来着……”
韶光耳闻后面传来的几句轻语,不禁有些莞尔。
跟来的有些是新晋宫婢,并没有穿新制的冬服,素衣单裙,风一过就要裹紧领口,颇有些瑟瑟之意。同行的老人则低声轻语,年纪尚轻的宫婢一一听着,听得很认真。
绕过瑶雪亭,即是通向西宫的廊道。
“知道那是哪里吗?”
“成王败寇,一向是宫中的规则。”韶光淡淡地启唇,目光一片凉薄。
扶摇直上——她的企图和奢想,是不是早将很多事都计划好了,盘算好了,才会放着东宫的喜不讨,要直直扑向内侍监,以求飞黄腾达……
“早前的天还暖着,想不到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冷。”
此时此刻,司宝房里的宫人也正在绣堂里忙碌,女史玉兰吩咐宫人将采买回来的漆雕和金银模具分类,转过身,又瞧见一对宫人捧着托盘而来,都是宫廷织造用的丝线和图籍,用来辅助做首饰花丝工艺。
“掌首在想什么?”
“待奴婢等制备好,就立即遣人将配套的宝器拿过去,还要请青梅掌衣您多费神。”
余西子忽然伸出手,水晶指甲在阳光下迷离闪耀。
“奴婢以为,马上去雏鸾殿拜见太子和太子妃才好……”
等到初十这日,司衣房负责的大部分冬服已经赶制了出来。忙碌了整宿的宫人们纷纷回去休息,由另一些宫人替换着继续筹备。而几位女官却未歇,监督着宫婢们将图描画出来,趁着蒙蒙亮的晨曦之色,各自领着宫人送去其他几房。
队伍走至基石一侧,在小亭处停下了。雪白的基石将廊道分割成三面,下面一泓莲溪,芙蕖已殁,只剩些许枯萎的荷叶。澄澈的湖面平滑如镜,偶有徐徐风过,几丝涟漪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片迷离的破碎光泽。
风拂起水面荡过万千涟漪,韶光望着余西子青阶上的剪影,这个一贯柔和温婉的女子,逆着光,身上正隐隐透着昔日钟漪兰的影子。
玉兰感激地敛身。
韶光有些惊诧地抬起头,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余西子道出这么露骨的话,却也不得不说,那字字句句,皆透着蛊惑人心的力量。